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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的記憶中，1989年的益陽，當空氣中都可以嗅到燥動不安的氣息，是從《人民日報》4月26日發表《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》開始的。
益陽的街頭陸續出現支持學生運動的標語和傳單，到了5月份，天氣一天天變得炎熱，人們對政府處理學生運動不滿的憤怒，也一天天在累積，等待爆發的時刻。
一天，我像平常一樣中午一點多進入校園，等待下午二點開始的課時。同學們正在打鬧間，遠處傳來了一陣陣的口號聲。
「打倒官倒，新聞自由」，「打倒鄧小平」……
天安門屠夫：鄧小平和李鵬。（藝術家 / 果耳）
在教室裡嘻鬧的小夥伴們立馬像一隻隻的兔子，迅速湧到校門口。此時，街道旁邊已經站滿了附近的民眾，大家自發鼓掌叫好，跟著呼喊口號。由遠而近的隊伍正向我們走來。最前面的隊伍高高舉著一張毛筆畫的漫畫。國務院總理李鵬的頭被安置在一隻狗的身上，且有配字：汪汪，制止動亂。
圍觀的同學之中，有眼尖的同學已經歡呼起來：看，看，林老師也在裡面。
林老師也發現了我們，從遊行的隊伍之中向我們揮手，微笑，露出了他那對潔白的大虎牙。
林老師是我們的實習老師，大約在半年前，學校來了一群大哥哥大姐姐，吃住都在我們學校。聽校長介紹，他們是益陽師範專科學校來實習的老師。林老師分配到我們班級國小六年級教語文。
開始的幾堂課，林老師按部就班，眼睛似乎不敢直視我們，除了說，就是在黑板上寫。這讓同學們記住了，林老師有一筆漂亮的楷體粉筆字，還有他一笑時那一對潔白的大虎牙。
但是很快，林老師就和我們成為了朋友。
班上有一位農村戶口的同學，在我們班上借讀，有幾天沒有來上課。後來重回學校。家長來學校感謝，大家才知道原來是林老師幫助他補交了學費。
林老師給我們一個作文題：忘不了的事情。結果全班幾乎都不及格。班主任不同意了，因為這會影響他的業績考評。在課堂上，班主任和林老師公開爭吵了起來。最後，校長來了，班主任勝利了。
林老師拿著我們的作文本，似乎有點氣憤又好笑：全班同學忘不了的事情，都是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交給警察叔叔，都是在馬路邊扶老奶奶過馬路嗎？
他猛然回身，當著校長和班主任的面，用盡全力在黑板上寫下五個大字：我筆寫我心。
「同學們，文章的靈魂在於真實。你們是明天的太陽，國家的希望，我希望你們是誠實的孩子。寫作文，一定要真實，才會有真情實感，才會寫出一篇好的文章！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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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宣布戒嚴，在天安門廣場的學生們絕食抗議。湖南益陽的抗爭活動也迅速升級。抗議的學生和市民將一輛公共汽車停在了益陽資江大橋的中央，截斷了往來雙向交通。
將益陽資江大橋截斷，就是截斷了「319」國道。「319」國道是在中華民國抗戰期間，因國民政府遷至重慶時所搶修的一條戰略通道。東西縱橫，由福建、江西入湖南，經過益陽，常德，直接連通重慶和四川。
我最後一次見到林老師，正是在那台在益陽大橋上停著的截斷了「319」國道的公共汽車上面。林老師和他的同學們守衛著公車，唱著「團結就是力量」，面對的，是幾百名頭戴鋼盔的武警。
1989年六四事件，中國青年面對的是共黨政權的坦克和大砲。圖為六四事件時的北京天安門廣場前。資料畫面：央廣
因為極權專政，讓同樣年輕歲月的覺青與軍人卻必須站在對立面。圖:央廣資料照片
中國1988年實行軍銜。那時，中國的少男少女的第一志願都是成為一名解放軍，林老師在課堂上跟我們講過解放軍的軍銜。我看著那幾百名頭戴鋼盔的武警，看著他們的軍銜，發現百分之九十都是像林老師一般年齡的「列兵」（一年新兵）和「上等兵」（二年兵），有一種想哭的感覺。
六四天安門的槍聲傳到湖南，傳到益陽。「319」國道恢復暢通，國家平息了「反革命暴亂」。益陽進入了一個奇怪的時代。每一個人都知道「六四」是被坦克車和機關槍鎮壓的，但每一個人都必須向黨表示「擁護黨中央平息反革命暴亂」的忠心。
1989年9月份，我和幾位同學去益陽師範專科學校找林老師，守門的保衛人員，已經變成了腰間掛著手槍的解放軍，連大門也沒有讓我們進入。寫信過去也是石沈大海。那個年代的中國，沒有手機，沒有網路，和一個人失去聯繫就是這麼簡單。
今天，當我來到臺灣，呼吸著自由的空氣，有機會和林老師當年心心念念的六四偶像吾爾開希、王丹等前輩一起吃飯聊天，並把益陽的「六四」寫出來告訴全世界之時，我總是覺得在中國的某一處地方，林老師還在看著我，並微笑著露出一對潔白的虎牙，對我說：「加油！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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