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最早的日記寫於1986年,當時我13歲,剛上初中二年級,後來高中也寫了一些,高中畢業之後直到今天,從未中斷過,除了被失蹤、被關押並且被剝奪紙和筆的時候。這極大地彌補了我記憶力不好的缺點,有些事情已經20或30多年過去了,但我仍可以精確到某月某日,憑藉當時的文字,當年的場景、情緒和事件的細節仍歷歷在目,宛如昨天。
好了,故事開始。接下來是第二集,《貧窮就像一張網》。
我喜歡在田邊地頭找些可吃的漿果之類,有天天兒(龍葵)、託盤兒(覆盆子)、紅菇娘兒、酸木漿等。野地裡、小溪邊還有好幾種可吃的東西,大腦瓜、婆婆丁等,我和姐姐常常去採的一種叫「水芹菜」,洗淨,切碎,做成玉米麵的包子,那是難得的美味了。山裡的野果、野菜就更多,山裡紅、元棗子、核桃、榛子、薇菜、貓爪子、猴子腿、刺嫩芽、牛毛廣(廣東菜)。我們也要採菜餵自家養的豬和雞鴨鵝。
明天會更好?希望再渺茫也只得希望
大自然賜給我們不少好東西,我們的全部遊戲都取之於大自然了。除了極便宜的玻璃球,我小時候幾乎沒見過村裡任何一個孩子玩過花錢買的玩具。沒錢。所有的玩具都是自製的,彈弓子,毽子,燈籠,鐵圈兒,跳繩,扒犁,冰車,冰猴兒,羊骨或豬骨做的嘎拉哈,廢紙疊的啪嘰(pià ji),舊布縫的沙包,柳條做的柳哨, ……很多遊戲不需要什麼道具:和泥巴,堆雪人、打雪仗,摸魚摸青蛙,捉蜻蜓追蝴蝶,過家家,捉迷藏,跳房子……光是在地上畫些線和格子,就可以創造出無數種遊戲方法來。現在的孩子們,玩具隨便買,沉迷於各種電子遊戲,可是往往疏遠了陽光和風雨,疏遠了土地上的花花草草。黃昏時分,各家升起嫋嫋炊煙,村間空地裡,或許四五個男孩子們各種嬉鬧,跳皮筋兒的女孩們唱著「小皮球,架腳踢,馬蓮開花二十一 ……」 玩著玩著,聽見爸爸或媽媽喊:「回家吃飯了——」
農村孩子遊戲全都取之於大自然。(Rene Bernal/Unsplash)
一家人坐一起吃飯,是快樂溫馨的事情;大人們說說莊稼或者親戚們的事情,孩子們也隨便說說笑笑,更多的時候大家沒有太多話。貧窮就像一張巨大蜘蛛網,被粘住的小飛蟲就算精疲力竭也掙脫不開。可是總得活下去,孩子們一天天長大,未來大概會漸漸好起來,再渺茫的希望也是希望啊。
沒有手套戴的東北冬天 小手兒腫得像饅頭
貧窮體現在一切方面。首先就是吃。一年到頭,主食基本上是玉米麵的貼餅子,我們叫「大餅子」,有時候煮地瓜、煮玉米、玉米糊、攤煎餅。每個月最多可以吃上一兩次大米飯或白麵做的饅頭。菜也是比較單調的幾種:豆角、茄子、白菜、菠菜、黃瓜、土豆等,就看地裡產什麼東西。菜裡很少有肉,平均一個月也只能吃上一次肉。需要花錢買的東西都稀罕:大豆腐、乾豆腐、魚、麻花、麵包、餅乾、罐頭、糖之類。雞蛋是貴重的,一般只有來客人時才有炒雞蛋吃,大人還要悄悄吩咐孩子:雞蛋是給客人的,少去夾。孩子過生日的時候可以吃一個煮雞蛋,條件稍微好一點兒之後,過生日的可以吃兩個煮雞蛋,其他人每人一個。漫長的冬天,可吃的種類就更少,酸菜、鹹菜條最為常見。
孩子們都盼過春節,春節的時候可以吃餃子和各種平時難得一見的好菜,還可以有新衣服穿。不過我小時候幾乎沒穿過新衣服,都是哥哥姐姐穿過的粗布衣服,縫了又縫、補了又補。有時候冬天沒有足夠厚的手套,手凍腫得像饅頭一樣。
孩子們都盼過春節,可以吃餃子和各種平時難得一見的好菜。(示意圖/Frank Zhang)
菩薩背上滿滿的阿拉伯數字
每家都窮,我家在村裡又屬於最窮的幾戶。有一次開學了要交60元學雜費,家裡拿不出,媽媽就去姓劉的鄰居家借錢;在我印象中,劉家才是村裡最窮的,那次經歷讓我有點懷疑自己這個看法。借債是窮人無法避免的一項活動,向誰借,誰去借,借多少,怎麼還,先還誰,還多少,大概都要仔細盤算。窮人也不認識什麼有錢人,有時候為了借一百塊錢就要跑好幾家。多少人忙忙碌碌一輩子,還是欠了一屁股的債。傳說某人欠債太多,不敢回家過年。年三十晚躲進廟中,藏在菩薩背後,自己也不知差多少債,無事時就將所欠債務,一條條寫列在菩薩背後,因菩薩是泥塑的,非常高大,共寫滿了菩薩整個屁股帶二肋。比喻欠債太多。
剪刀差,苛捐雜稅,戶籍制,無福利(甚至像秦暉教授所說的「負福利」),都使得農民只能勉強糊口。遇上人禍天災,莊稼收成不好,娶媳婦,孩子上學,就要舉債。最可怕的是疾病。我家多年無法脫貧,主要是奶奶、媽媽生病,借了不少錢,病治不好,還債卻要還好幾年。我上大學之後,日記裡還經常記著向同學借錢的流水帳,常常到了吃飯時間,我的飯票錢不夠了,就5塊、10塊地向同學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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