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最早的日記寫於1986年,當時我13歲,剛上初中二年級,後來高中也寫了一些,高中畢業之後直到今天,從未中斷過,除了被失蹤、被關押並且被剝奪紙和筆的時候。這極大地彌補了我記憶力不好的缺點,有些事情已經20或30多年過去了,但我仍可以精確到某月某日,憑藉當時的文字,當年的場景、情緒和事件的細節仍歷歷在目,宛如昨天。
好了,故事開始。接下來是第四集,《在黑土地上作畫》。
1931年前後,我的曾祖母帶著4個男孩兩個女孩,從山東蓬萊一路「闖關東」來到吉林,而其中1個男孩就是我爺爺。爺爺是老大,16歲,他挑著擔子,兩個籮筐裡裝的是他的弟弟妹妹。後來日本建立了滿洲國,為了養家糊口,他就給日本人打工。日本人走了之後,爺爺就種地為生。他是種地的好手,在南山開了不少荒地。後來爺爺生了病,腿腳不好,地裡的活幹不動了,他就推著兩輪車,到處去撿廢品。這在東北被稱作「撿破爛兒的」,不是那種走街串巷吆喝著「破爛兒換錢」的。我們姐弟四人平時走路看到廢紙殼、玻璃瓶、破銅爛鐵、牙膏皮等,也都撿回來,等攢到滿滿一車後,就和爺爺一起推車到縣城裡的廢品收購站賣掉,然後可以拿出幾毛錢買一點餅乾或糖果,或者買幾隻鉛筆,剩下的補貼家用。
爺爺讀過書,會寫毛筆字,我還記得他給人畫過鬼符之類,某人家的孩子得了怪病(一種皮膚病),央求爺爺來寫。這在農村很普遍,雖然我只看到爺爺寫過這麼一次。隔壁姓馬的叔叔,就常給人「跳大神」,不知道那和東北的薩滿教有沒有關係。燒鬼符和跳大神當然治不了病,可窮人沒錢去醫院,就只能求神求鬼,碰巧有病好的,就更加劇了「迷信」的傳播。醫療條件、經濟條件都完全不具備的情況下,鬼神提供了心理安慰。爺爺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,後來他得了腦血栓和半身不遂,去世的時候76歲。
家裡的小孩從來沒挨打 原來有一段辛酸緣由
我們姐弟四人幾乎沒有受到父母的體罰和挨駡,這在那時的農村是極罕見的。直到去年,我和姐姐聊天時才知道,背後的原因竟然是一段非常心酸的家史:爺爺奶奶有三個孩子,除爸爸外還有一兒一女。女兒去世的早,我從來沒見過這個親姑姑;大兒子就是我爸爸的哥哥,十一、二歲的時候,因為淘氣受到爺爺一頓暴打,他就一直哭著睡著了,在睡夢中猝死。
爸爸從煤窯屯考入樺甸老一中,每天騎自行車上學。他學習好,還是班裡的團支部書記,後來考上了位於長春的煤炭中專,學的是地質勘探。爸爸的哥哥死了之後,爸爸成了唯一的兒子,奶奶平時對他極為寵愛。爸爸遠走讀書,奶奶想他想的要發瘋,就一直哭,甚至到精神恍惚,幹活時失手點著了柴火垛。後來就發電報把爸爸叫回來了,爸爸孝順,看到這情況,就沒有再回去上學了。爸爸從早到晚鋤地、挑糞,滿手起泡,肩膀磨出血,奶奶看著心疼,有些後悔,就哭著說,你還是上學去吧。爸爸沒去。
爸爸孝順,看到家裡情況,就沒有再回去上學了。(圖:Pixabay)
爸爸有畫畫的天賦,農活之餘,他就拿著木棍在地裡練習畫畫。有人發現這是個有知識的孩子,就推薦他去煤窯小學當代課老師,爸爸就有更多的時間練習畫畫了。一個偶然的機會,樺甸文化館的一個美術大學生發現了爸爸的本領,就指導他畫畫,常送一些紙筆之類。他還把爸爸的作品送去參賽,第一次就獲得了 1971年吉林省農民畫會展的優秀獎。 1973年,爸爸畫的《今天早車送公糧》獲全國獎項,還在人民大會堂展出過。我沒看過,看題目就知道畫的是農民交公糧的喜悅場景。人民公社時期,送公糧是農村生產隊的一項最重要的任務。農民生產的糧食,除了交公糧、按指標賣餘糧、再留足種子糧之外,能分到的口糧所剩無幾了。爸爸還不知道那個殘暴的共產政權對農民敲骨吸髓的程度。
不想逢迎拍馬 30年未曾獲提拔
作品獲獎之後,爸爸就有機會「轉正」了。沒多久,蘇密溝人民公社(後來叫蘇密溝鄉)成立了文化站,爸爸成了首任站長。但爸爸老實巴交,他喜歡畫畫、寫書法、拉二胡、研究謎語、對聯和地方戲,對官場上的事情沒有興趣,對溜鬚拍馬那一套極為反感,所以他就在這個級別最低的位置上一幹就是30年,沒有得到任何提拔。
每到春節時,家家戶戶要貼春聯,親戚鄰居們就拿著紅紙找爸爸寫。時間長了爸爸就想,何不多寫一些到縣城去賣,我家就成了縣裡第一個賣春聯的。前一天熬夜寫,第二天天剛亮就搭車去賣。爸爸寫的不夠賣了,我們姐弟也跟著寫,都能賣出去。有各種門聯、春條、福字、「抬頭見喜」、「出門見喜」、「金雞滿架」、「肥豬滿圈」等等。後來爸爸乾脆拿著筆墨,現場寫。若干年後市場上出現了印刷的春聯,就沒人買我們手寫的了。
示意圖/Sam Tao/flickr (CC BY 2.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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